眼为情苗 心为欲种

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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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锐彬认识你吗?

 

黄明昊在午饭时问朱正廷,手里的勺子在雪白的米饭里挖出一个尖尖的坑。一旁的范丞丞竖起耳朵,朱正廷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露出好像是迷茫,又好像在思索的表情。他在咀嚼,黄明昊盯着他一鼓一瘪的腮帮,又问,他总是在看你,你发现了吗?

朱正廷的餐盘里还有剩。人的胃撑一撑可以被撑大,饿一饿也能被饿小,虽然直到现在他还是常常觉得饿得很快,但真到吃饭的时候也吃不下多少。朱正廷在夹盘里的青菜,筷子尖戳戳捡捡,他含混着“嗯”了一声,保持着表情回答说,他总看我吗?我没注意呀。

他说得平稳又慢吞吞,末了又不信又好笑地敲了敲碗沿,范丞丞的眉毛纠起来,看看黄明昊,又看看他,也开始了回想。朱正廷只好说,不一定是看我吧,我们总是坐在一起,说不定他只是随便看看,想想PD怎么说的,看我们,是因为喜欢我们嘛。

喜欢——“我们”,朱正廷心想。他一边说,一边察觉到心里咯噔一动。黄明昊拖长声音“噢——”了一声,筷子分别伸到他和范丞丞的碗里夹走了两小块甜玉米棒,朱正廷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又在想,很明显吗?


其实他当然注意到了,郑锐彬总是在看他。


上大课的教室,练习室,餐厅,大堂,甚至走机场通道,郑锐彬似乎都不会离他很远。朱正廷转头和弟弟们说话,郑锐彬就是那个总被他的余光兜到的人。人群拥挤,郑锐彬就像风沙里的柏树,挺拔又安静地立在一边,朱正廷疑惑地看回去的时候,他总是垂着眼睛,或侧着脸,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好像是在犯困,没有露出一点端倪。朱正廷迟疑的触角伸出去,只能被拍回来,不再向着柏树发射探寻的目光。

郑锐彬看上去气质偏冷,不笑时像个冰山酷哥。朱正廷思考一番觉得郑锐彬不是故意想要打扰他,为什么总是看他,问一问应该就能得到答案。他那天在楼梯口偶遇郑锐彬,错肩时想起什么似的又倒回来,他绕到郑锐彬面前,想问你是不是找我有事,郑锐彬却好像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矿泉水瓶咚地落地,他低下头弯腰去捡,起身时又朝他抱歉地笑笑,然后匆忙走远,留朱正廷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朱正廷回过神,黄明昊已经咔嚓完了一只玉米棒,正在斜斜地打量他。黄明昊问:“正正哥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他试图分析,“如果你们之前真的不认识的话,他这样玩命看你,说不定是很想现在认识一下呢?”

这是正常思路,朱正廷也不否认。他正要接话,看见对面的范丞丞伸手拍了拍黄明昊,黄明昊抬起头,随即住嘴了。他觉得奇怪,也扭头去看。


居然是郑锐彬。揣着手,手里有只塑料袋,他半抱半提着,正向着这边走过来。

 

这算背后议论被人抓包吗?朱正廷还没想好要不要酌情心虚一下,郑锐彬却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郑锐彬在桌边停留,递给黄明昊一瓶水。

黄明昊愣愣地伸手接了,说谢谢哥哥。郑锐彬拘谨地笑了笑,就走了。朱正廷觉得他简直来去如风,傻兮兮地看着郑锐彬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黄明昊举着水一脸“这是唱哪出”,看看水,又看看朱正廷,再看看范丞丞,这种情况就算是温州小精明也难免莫名其妙。

黄明昊问:“这是学霸高调路过吗?”

“看到没,我觉得他不想认识我们——呃,好吧,我。”朱正廷也在纳闷,最后说,“我觉得他好像是在躲我。”


郑锐彬为什么总是看他却又不肯接近,问了却又躲开呢。朱正廷不觉得自己有期待什么,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讲。他也知道。 

又或许他有一点别的期待,但也都被没日没夜忙碌又疲惫的练习生活挤掉了。


一千万人中,两个人产生交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六十个帅哥被圈在同一个地方,其中两个帅哥产生交集的概率是多少?就算双方刻意地不产生交集,也很难逃过墨菲定律查漏补缺。 

朱正廷去声乐教室是为了找毕雯珺。

他推开门的时候,郑锐彬正在墙边收拾耳机和歌词本,嘴里哼着什么调子,高高低低带转音,有种混杂又模糊的熟悉感。后者听到动静时回头,朱正廷刚回过神,正捏着门把向他道歉。他不太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说,我没有打扰到你吧?你有看见雯珺吗?

郑锐彬长手长脚蹲在地上,没有着急起身。他迅速地放回眼神,好像在看指节上耳机线勒出的白痕,他说,没有,他刚走没多久。

朱正廷好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两个句子应该分别对接上他自己问的两个问题,然后更不好意思地笑了。朱正廷长得很好,温柔又秀丽的那种好,漂亮得在皮又在骨,唇红齿白,眉眼里带股甜味,笑起来齿列洁白整齐。郑锐彬却好像只是出于礼貌抬起头看他,他点头表示知道了,郑锐彬就再次低下头去。继续收拾贴在墙角放的包。

他收得很快,抓起来就塞进去,比朱正廷还早一步离开练习室,像是被冒着气泡的白浪冲走的海沙,步伐急促,是种直来直往的躲避。越身而过时身体绷出一条微妙的弧线,双方都在紧张,紧张再相斥出一段距离。朱正廷的手从门把上滑下来,有点尴尬地攥住衣角,不是好像,现在他确认郑锐彬是真的不想和他多说。


为什么啊?

 

他试图分辨隐约的委屈和难过是来自哪里,低头时看到地上有一张满是折痕的纸条。是歌词吗?朱正廷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捡了。纸面上留白很多,只有一截像诗一样的短句。 

他再回头去看走廊,空荡荡只有风在吹,郑锐彬已经不见了。


二月是个鸡肋的季节,理论上已经跨入初春的范围,却还保持着寒冬的气温。宿舍楼边角的花台种着石榴树,枝干歪扭,残存的叶片颜色黯淡,全无花苞的迹象,但上面挂满了节庆用的彩灯,红色的一颗一颗,上下缀满,像失控早放的石榴花,鲜活跳亮,在冷风里沉默地喧闹。

晚饭后加练,朱正廷最近已经习惯这样的作息。晚上他如平常一样从练习室出来,走廊的灯像一列寿命相异的星宿,一串过去,明暗各不相同。楼梯间的灯最昏暗,白炽灯管里积攒了诸多污垢,将灯光沉淀成脏脏的白色。他心血来潮就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肩膀上黑色的厚棉服垮下来,被他卡在手臂上。

晚风将起将息,从窗口往外,只能看见便利店的灯光。很饿,朱正廷忽然委屈地想,又饿又累就会瘦,多吃点就会胖,那又累又饿的时候多吃点,正负抵消一下不就能看起来没变化了吗。

他还深陷肚子饿却不能吃的痛苦,没注意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叩叩”敲了敲门板,他才抬起头,看见郑锐彬站在门边。他仍然垂着眼睛,抿着嘴唇,双手垂着贴在腿侧,像是被僵硬地卡在了门框里。朱正廷下意识地一撑地板站起来,郑锐彬还是没有看他,只是说:“Justin在约大家吃零食,找不到你。”

他说话声音不大,透亮,平稳,往低走,听起来很温柔。朱正廷心想,怎么是你来找我了,Justin是不是在坑我。他在犹豫,而郑锐彬只是侧着头,像是单纯在等他回答,因为个子高,背脊线略略弓着,楼道的风吹过来,朱正廷看见他裹在中戏校服里的衬衫衣摆轻轻地晃。

朱正廷把手缩进袖子,小声地问:“你也要去吗?”他往前两步,笑着说,“这是偷吃哦,你会告状吗?”

郑锐彬摇摇头,没有吭声。

“吃宵夜很少有别人主动约我,一是因为在公司里只有我觉得不能吃东西很痛苦,所以压根没人约我。”朱正廷诚实地说,他说普通话容易很黏,很像字正腔圆的撒娇。他正在努力吞掉那些让声音变软变黏的鼻音:“二是我想偷吃又拉不下面子,所以一般也不好意思去约别人。”

郑锐彬依然在沉默。

你为什么不讲话,我要怎么打开这个局面啊?朱正廷不想又是他来做单方面的演讲,憋了半天最后说,我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你有卧蚕,你露出额头很好看。

郑锐彬这才抬起眼睛看他,表情呆滞,好像意外地愣住了。

他们相顾无言了一会儿,郑锐彬忽然走进楼梯间,蹲下来伸手撩他的刘海。朱正廷也愣了,郑锐彬看着他说,你也是,你的眉毛好看,露出来很英气,很漂亮。

他没说可爱,朱正廷有点朦胧地了然,低头摸着刘海笑。郑锐彬又说:“真的不跟我去吃零食吗?”

朱正廷弯起眼睛:“我知道Justin没有约我吃零食。”

郑锐彬说:“是没有,是我。”他说,“是我想和你搭话。”


世界突然静了一秒。朱正廷愕然地想,原来你会打直球,那之前为什么躲我。他下意识地开始扶眼镜捻衣摆,在突然怪起来的氛围里试图张嘴接话,却在半路发现郑锐彬的眼球是纯然的黑色,雪亮的灯光在瞳孔深处烙一出道白印。亮得晃眼,他卡了一下,结果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不说就不说吧,说出来也只能是尴尬又强行的话……

朱正廷知道他一紧张就容易嘴笨,也知道有些时候他甚至需要弟弟们来包容。以往录综艺的时候就有迹象。他年纪要大一点,应该打头傻嗨,帮弟弟们活跃气氛,带带情绪。但他一直做得不算很好,总是延迟半步才能放开,在国外语言是一方面,还不能很好适应是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踩上节奏,就算是尬聊也不能退缩。他可以忍住,有太多东西需要他克服习惯和改变。

他有在变啊,这半年。他在习惯上万束目光,在克服各种意味不定的窥视和关注,即便他不算了解营业的精髓,还在表露多少与隐藏多少间游移不定,即便他姿态尚带照本宣科的笨拙。

他还知道他也是有点想和郑锐彬搭话的,但他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为什么呢,是因为郑锐彬不是同公司需要他照顾的弟弟吗?他也想依赖别人吗?该这样破一个口让它漏吗?不可以的吧。

因为他还要向前啊。


朱正廷把自己想蔫了。他今天很累,开胯的时候扭到韧带,跟腱还有点残留的痛感。郑锐彬的眼神让他联想到刺入心口的月弯,翻挖起这个冬天开始时就垫在心底的焦虑。焦虑像层油沫飘在所有情绪之上,他怕一脚踩空,还怕原地踏步。他心想,郑锐彬怎么还不说点什么,怎么还不解释下为什么总是看我,而另一个声音也在脑海里问:你到底想听见他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是不是很唐突?” 

朱正廷呆呆地看着他,表情还带着慢半拍的茫然,郑锐彬终于说话了,然而他说。

“之后不会了。”


之后不会了。


郑锐彬在讲完这句话后离开了楼梯间,他像来时那样垂着头,指节屈起,有种力气耗尽的僵硬。他体贴地带好了门,朱正廷傻乎乎地目送,蓝色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漏到地砖上,挤成细长的一条,他觉得脸很烫,耳垂也很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模糊却又激烈的心动。但月光很凉,很快他的脸颊和耳朵也凉下来,才想起郑锐彬离开时说,之后不会了。

他很迟钝,也很努力地在回想,刚刚是什么在交锋。但他真的不知道。

你搞砸了什么?朱正廷想哭又不敢哭,他看到窗口外闪烁的点点红,彩灯串出早春的石榴花。断无消息石榴红,他在夜风里静静听,觉得好像有什么心声死在半路,永远到不了他的耳朵了。

 

模糊,模糊,一切都像是被封进玻璃瓶,或许明明是堤坝声嘶力竭地在破口,但他只能听见无声的呜咽。一切都被透明的距离隔出去,像沉甸甸发梦,又像轻飘飘的现实。朱正廷在楼梯口站到浑身发冷,回宿舍洗了头,才漂浅的头发摸着很涩手,用吹风就会吹成一窝干枯的稻草,他选择了冒风下楼自然风干。冬天的风有股雪松的香气,难以说清,冰凉得有点刺激鼻腔,但又确实是种温柔的温度。

朱正廷在卫衣里套了件衬衫,又穿了棉外套,领口没有翻好,有一半折在里面。他路过郑锐彬时常光顾的自动贩卖机,上面有个小屏幕在翻来覆去地播什么电影的锦集片,歌声传出来,唱的是粤语,他听得似懂非懂,几步路过之后,就听不见了。“梦中人,多么想变真,接十分钟的吻”,“认识一场,如雷雨一闪,就此没有下文”……他还在想,真的放了很久,久到他听不懂都会哼了,还不换换吗。

他想到了这个,也没有想起来,这就是上一次郑锐彬哼过的那个怪怪的调子。

窗台上摆着一束干花,在夜风里发散虚弱的香味。朱正廷选择早睡,在半梦半醒里突然想到他的行李箱很大,是他精心挑选的一点也不可爱的铁灰色,上面没有几张卡通贴纸,多数是乱七八糟的托运签贴。他拖着它来来去去,听着小轮子轱辘轱辘,做个为梦想夜奔的少年。他经历过一次了,在某趟旅程的半途下车离开,别人仍然在咬牙训练,他却在宿舍打包行李。而他和郑锐彬才认识不过两个多月,隔着不曾交错的过去,以及充满不确定的未来。

他想起河蚌,一口一口吐沙,急切又缓慢的窒息感。他翻了个身,又想起冰川,浮荡在不远处的水面,好比沙漠中蜃楼的幻影。他还想起从郑锐彬口袋里掉出来的纸条,皱巴巴的纸面和浸开的笔锋,想起那是顾城的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想起他查过的下半首,“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谁又不期待一个完美的结果呢。关于梦想,关于人生。或者别的,想要开启的,想要延续的,尚且琐碎的,正在沉淀的。

如果他们没办法一起到达那个顶点,所有准备就绪的勇气和情愫就会向内消化,然后淡淡消失。他不笨,他都知道,这些连遗憾都算不上。假使真的有什么美好,它萌芽与否,模糊或者清晰,也都会和那个蓝色边框的姓名牌一起夭折在这个春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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